第七章(2 / 2)
「我叫中嶋、阳子。」
男人看向乐俊。
「所以,递交书状的张清是你?」
「对。」乐俊慌忙正襟危坐。
「表字是?」
「乐俊。」
「——那你呢?」
阳子瞪着男人,却无法压制眼前的男人。
「我叫小松尚隆(Komatsu Naotaka)。」
男人一派轻松地回答,阳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他。
「……海客?」
「我是胎果,很多人都把我的名字读成『syou-ryou』,说很多、其实人数也有限。」
「……所以?」
「所以?」
「你是谁?台辅的护卫之类的?」
「喔喔!」男人笑了起来。「如果要说称谓,我是延王——雁州国王,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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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好一会儿,阳子无法动弹,乐俊的胡须和尾巴都僵硬地竖了起来。
被他们盯着看了半天的男人笑了起来,显然对眼前的状况乐在其中。
「……延王?」
「是啊,很抱歉,台辅刚好外出,我想自己可以帮上忙,所以就来看看,还是说,你们非找台辅不可?」
「不。」阳子只说了这个字,就说不出下文了。他淡淡地笑了笑,然后把手指伸进杯中。
「那我从头说起——一年前,庆国的景女王驾崩,追赠谥号为予王,你知道吗?」
「不知道。」
阳子说,延点了点头。
「予王的本名叫舒觉,有一个妹妹叫舒荣。舒荣不知道有何意图,竟然自立为景王。」
「自立为王……」
「每个君王身边都有麒麟,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。这件事有没有听说?」
「有。」
「予王留下了麒麟,就是景麒,你认识景麒吗?」
「曾经见过一次,他把我带来这里。」
延再度点头。
「予王驾崩后,庆国的王位悬缺。景麒立刻开始挑选君王人选,在予王驾崩的两个月后,从庆国传来景王已经即位登龙的消息……但绝对是伪王。」
「伪王?」
延点了点头,用手指沾了酒之后,在桌子上写了「伪王」两个字。
「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,不由麒麟选定而自立为王者称为伪王。在君王登基时,国家会有群瑞之事出现,新王登基后却完全没有,反而妖魔四起,蝗害肆虐,无论怎么看,都绝非正当的君王。」
「我搞不——」
阳子想说「我搞不懂」,但延举起手,制止了她。
「由此得知,她是伪王。派人调查后发现,自称为景王者是予王的妹妹舒荣,虽然是予王的妹妹,但只是普通女人,无法进入王宫,也无法掌控国家,所以原本以为不碍大事。」
阳子无法理解,但还是竖耳细听。
「没想到她率兵集结征州州侯城,自行在那里宣布景王即位登基。国民难辨真假,听到君王即位,没有理由怀疑,就信以为真。伪王声称诸侯共谋封城,不让她这个君王入城。国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,纷纷谴责诸侯。舒荣宣称要和奸臣奋战到底,要招募新的官吏和士兵,志愿者蜂拥而至。」
延说到这里,略微露出了愁容。
「予王即位之前等了很久,在位的时间又很短,国家还无法从混乱中站起来,百姓对诸侯怨恨极深。九个州中,已经有两个州是伪王的势力范围,另外三个州被伪王军打下了。」
「没有人反对吗?」
「有,但一有人质疑为何麒麟不在场,她就说,景麒被诸侯藏起来。不久之后,她竟然真的带着景麒出现,声称是她营救出被敌人关起来的景麒,当大家看到兽形的麒麟后,当然更不可能怀疑。于是,剩下的四个州中,半数的两个州投靠了伪王。」
「带着景麒出现……所以,景麒?」
「显然被抓了。」
难怪他没有来找阳子。虽然眼前并不算是最糟糕的状况,但和最糟糕的状况差不多。
「所以,是那个叫舒荣的女人派刺客刺杀阳子吗?」
乐俊问。
「事情没这么简单。妖魔攻击人类是常有的事,但不可能追杀某个特定的人,除非是使令。」
「使令?」
「君王使用重宝的魔力,使麒麟可以指挥使令。全天下只有麒麟可以指挥妖魔攻击某一个特定的人。」
景麒身边的那些妖魔是景麒的使令。阳子终于了解了这件事,但乐俊显然有点手足无措。
「怎么会有这种事!」
延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「照理说不可能,但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。攻击景王的是麒麟的使令,使令召集了山野的妖魔。」
「这……所以……」
「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,舒荣并没有足够的人脉和金钱维持军队,一定有人在背后提供大量的军用资金,再加上有使令出现,可见幕后黑手是某国的君王。」
阳子看了看延,又看了看乐俊。
「……怎么回事?」
延王回答了她的疑问。
「你知道麒麟是怎样的动物吗?」
「是一种灵兽,挑选君王……」
「没错,麒麟是妖而非妖,反而更接近神。虽然本性为兽,但平时以人形现身,是充满仁义慈爱的动物。虽然高傲不恭,却讨厌争斗,尤其怕血,甚至会因为血的污秽而得病。麒麟绝对无法持剑作战,所以指挥使令保护自身安全。使令虽是妖魔,但和麒麟立下誓约后,就甘心为仆。麒麟无论如何,都不可能基于自己的意志攻击人类,因为这违背麒麟的本性。」
「但问题是?」
「没错,问题是君王是麒麟的主人,麒麟绝对不会违背君王。麒麟不会加害于人,只不过如果奉君王之令,就另当别论了。既然使令攻击你,代表有君王命令麒麟这么做,这是唯一的可能。」
「会不会……那个叫舒荣的人也有一只麒麟?」
「不可能。一国只有一只麒麟,以君王为主,或是正在寻找君王,不可能有第二只。」
可见真的是某国的君王想要取阳子的性命。
阳子想起来了。
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——
她似乎在为妖魔的死哀悼,一定是因为那个妖魔是她的使令。鹦鹉命令她杀了阳子,她流着泪,却无法违背鹦鹉的命令,所以举起了刀。如果那只鹦鹉是君王,那个女人是麒麟,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。
「但是,是哪一国?」
——是哪一国的君王?
延转头看着其他方向说:
「很快就知道了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
「既然景王在我手上,就不可能让他们动一根汗毛。问题是景麒,不过无论怎么说,他是麒麟,不可能轻易被杀。所以,想要暗杀景王的君王很快就会浮上台面,天帝不可能袖手旁观。」
「我不太了解。」
「眼下暂且静观其变。只要看哪个国家走向衰亡,就知道是谁在下令,只不过——」延说到这里,大声笑了笑。「景麒被抓,目前被困在庆国,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营救他。为了确保景王的安全,我必须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,可以出发了吗?」
「现在吗?」
「如果可以,最好马上出发。如果行李放在旅店,有时间回去拿。我希望你去我的住处。」
阳子看着乐俊,乐俊点了点头。
「阳子,你去那里比较好,因为目前安全最重要。」
「但是——」
「不必担心俺,你去吧。」
听到乐俊这么说,延放声大笑起来。
「即使多一个客人,我也不会发愁。虽然只是旧房子,但房间倒是多得发臭。」
「不,岂敢叨扰。」
「家里都是些粗人,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来,你一起来的话,景王也比较放心。」
延王的住处就是玄英宫,竟然被他说得好像是哪里的旧房子。阳子在内心对延王感到有点无言,然后看着乐俊说:
「去吧,把你留下我会很不安。」
乐俊很僵硬地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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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走到偏僻的角落,把手指伸进嘴里,用力吹了声口哨。
走去关弓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,夜晚又无法入城出城,阳子正感到纳闷,不知道要如何出城前往关弓时,发现有黑影出现在墙上。仔细一看,是两只身上发出淡淡光芒的老虎,身上的毛皮因为光线的强弱,黑色条纹变化出不同的颜色,白色部分既不像珍珠那么柔和,又不如油膜那么浓烈,一双如同黑珍珠般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,漂亮的虎尾很细长。
阳子和最初穿越虚海的那天晚上一样,骑在老虎身上,奔向悬着半月的夜空。
这一切令她感到怀念。回想起来,不知已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。骑在景麒的使令骠骑身上奔向虚海时还是寒冷的季节,当时,阳子一无所知,既不了解景麒,更不了解自己。
如今已是夏季,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,老虎周围没有一丝风,感觉有点冷清。
在天空中飞翔的野兽脚下,是一片和飞越虚海的夜晚时相同的夜景。雁国的夜晚很明亮,里和卢形成一个个小星团,宛如虚海的景象。
「阳子,那就是关弓。」
老虎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个小时后,在背后抱着阳子的乐俊伸出短小的前肢,指着前方说道。
乐俊手指的方向看不到任何东西。没有灯光,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。阳子正想问它:「在哪里?」发现自己误解了该看的东西,乐俊并不是指黑暗中的某个东西,而是指着那片黑暗。
「……不会吧。」
半月的月光下,脚下是一片深海,森林的轮廓宛如海浪微微泛着白色,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——这片夜景中,有一个又深又黑的洞穴。
不,那不是洞穴,而是在半月映照下勾勒出的黑色轮廓。在整片夜景中看似洞穴,却不是洞穴,而是高高隆起的——
「……山。」
——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山吗?
身处高空中,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点,但那座山仍然高不见顶。
——高耸入天的山。以前曾经听乐俊这么说过。
但是,真的有高耸入云的山吗?
阳子顿时觉得自己极其渺小。
这座山如同柱子般顶天立地,从和缓的山地间伸向高空的样子,好像一把长度不一的笔捆在一起。云雾缭绕着尖锐险峻的山顶,遮住了它的形状。
黑影的山壁宛如一道巨大的墙。
「……那就是关弓?那座山就是关弓?」
她比较着脚下和前方那座山,发现距离还很远很远,但那座山竟然如此巨大。
「对,那就是关弓山,每个国家的王宫所在的山都很高大,玄英宫就在山顶上。」
淡淡的月光照在悬崖上,反射着白色线条,整座山笔直得几乎接近垂直。阳子寻找着王宫,但山顶被云遮住了,看不清楚,只见山麓有一、两盏灯光。
「那个光就是关弓城。」
既然是首都,应该比乌号更大,但距离太远了,所有的光都聚集成一个点。
阳子呆滞地看了片刻。
虽然看似近在眼前,但关弓好像在越逃越远,即使借助了飞兽的脚,好像也迟迟无法拉近和关弓之间的距离。过了很久,终于靠近了细长的高山,如果不转动脖子,就无法看到整座山的全貌,即使把头抬到底,也无法看到山顶时,才终于看到了关弓这个城市的轮廓。
关弓这个城市位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关弓山麓,在和缓的丘陵地带展开成弧形,背后有这座巨大的高山,这里的夜晚应该很漫长。
阳子问乐俊这件事,乐俊表示同意。
「我曾经去过巧国的傲霜,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感觉。傲霜位在山的东侧,黄昏很长。」
「……是喔。」
从上空中俯瞰,发现关弓是一个巨大的城市,脚下是一片光的海洋,眼前是一片悬崖峭壁。垂直细长的山层层叠叠,完全不见任何树木,即使在夜晚,山岩看起来都是白色的。
前方的延降落在山的高处,断崖突出的岩石上。
那片岩石区差不多像小型体育馆那么大,感觉像是将一块大岩石削平而成。阳子他们骑着的飞虎也跟着降落在岩石上,抢先一步降落的延回头笑着对他们说:
「看来你们没有掉下去。」
阳子感到纳闷,飞虎沿途完全没有晃动,也没有感受到风的呼啸,怎么可能掉下去?延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,笑了笑说:
「有些人会惧高头晕,也有人会因为太舒服睡着了。」
原来是这样。阳子不由得苦笑起来。
白色的岩石削得很平,上面刻着很深的精细图案,可能可以发挥止滑的效果。周围没有栏杆,阳子完全无意去边缘一探究竟,也完全无法想像这里离地面到底有多高。
前方的悬崖前有一道对开的大门,延转身走向那道门。走到门前时,门就向内打开了,
那是一道用整块差不多两个人高的白色石头做成的石门,两名士兵打开了这道看起来很沉重的石门。阳子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士兵,因为看到他们穿着厚实的皮革护胸,猜想应该是士兵。
延向他们点了点头,回头看向阳子。他走进那道门后,示意他们也一起进来。阳子和乐俊走进大门后,两名士兵向他们微微鞠躬,然后走了出去,跑向在岩石上休息的两只飞虎。也许飞虎也像马一样,需要喝水、吃饲料,再用刷子刷一下身上的毛。
「——怎么了?往这里走。」
延看着阳子。阳子慌忙跟在延身后走了进去,里面是一条宽敞的走廊。
走廊上悬着像水晶灯般的灯火,犹如白昼般明亮。乐俊惊讶地抖着胡须,抬头看着天花板,显然它也很少见到。
穿越并不长的走廊,是一个大房间,从那里穿越一个拱顶的隧道,沿着白色石头阶梯往上走。乐俊一看到阶梯,立刻垂头丧气地抖动着胡须。走在前面的延回头问:
「怎么了?不必客气啊。」
「没有。」
乐俊的脸有点抽搐,阳子知道它在想什么。
「阳子……」乐俊压低声音小声问:「要沿着这个阶梯走上去吗?」
「应该吧。」
阳子在回答的同时,内心也有点失望。因为刚才降落的岩石区位在这座山的高处,没想到离山顶还有差不多相当于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。如果要靠双脚爬上去,恐怕会是可怕的苦行。
阳子没有任何怨言,默默地走上阶梯,不由自主地牵起乐俊的手。虽然每格阶梯并不高,但阶梯很长。他们跟在延的身后走上阶梯,在阶梯尽头一片宽敞的空间转了九十度后,又走了一段阶梯,才来到一个小厅堂,小厅堂后方有一道雕刻十分精美的木门。
走出这道在厚实的木板上刻了鲜艳浮雕的木门,立刻感受到和煦的风吹了过来,闻到了浓浓的海水味。
「……啊!」
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。门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,那里已经是云的上方。
阳子搞不清楚到底有多神奇,但只是走了那些阶梯,就已经上升到这么高的地方。地上铺着白色石头,栏杆也是白色的石头,下方的白云起伏飘动。
——不,那些白云真的像海浪一样起伏。阳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。
「乐俊,这里有海……」
她忍不住叫了一声,跑到栏杆旁。从悬崖向外伸出的露台之下白浪翻腾,放眼望去,原来是在海上,难怪会有海水的味道。
「当然有啊,因为这里是天上啊。」
听到乐俊这么说,阳子转头看着它:
「天上有海吗?」
「如果没有海,怎么叫云海?」
带着浓烈海水味的风从海上吹来,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海,白浪一直打到露台下方。
阳子从栏杆探出身体张望,发现海底闪着光亮。虽然看起来像虚海,但她知道是位在遥远下方的关弓的灯光。
「太不可思议了……为什么水不会掉下去?」
「如果云海的水掉下去,不是很伤脑筋吗?」
延吃吃地笑了起来。
「景王,如果你喜欢,就请人为你安排有露台的房间。」
「那个……」
阳子开了口,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。
「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景王?」
延挑起单侧的眉毛,觉得很有趣。
「为什么?」
「因为……总觉得不是在叫我。」
延王听了,轻轻笑了起来,欲言又止地仰头看着天空。阳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发现一道细细的白光流过。
「台辅回来了——那就叫你阳子。」
延转过身。
露台左侧深处有几级石阶,阳子也跟着延王走上石阶后,忍不住呆呆地抬头看向』则方。
那里是一片像岛屿般的地形,中央有一座险峻的高山。月光下,可以看到无数房子建在白色的断崖上。
山上奇岩林立,就像一幅水墨画,岩石上的树木伸展着枝桠,有好几条细细的瀑布流着。
山崖上,有塔形建筑,也有楼阁,纵横交错的回廊连起这些房子,形成一整栋建筑物,
这是雁国的中心,延王的居宫玄英宫,一座巨城包围了整座山。
7
一走进房子,阳子他们立刻被看起来像是仆人的男女包围了,他们将阳子和延分开,将两人推进了后方的房间。
「那个……」
「呃……」
阳子和乐俊有点不知所措,宫女面无表情地转头说:
「请在这里更衣,热水马上送来。」
他们似乎觉得阳子和乐俊身上太脏了,在宫里走来走去有碍观瞻。阳子他们虽然困惑,但还是点了点头,用他们送来的水洗了身体。阳子和乐俊轮流在屏风后洗完澡,走去隔壁房间,发现宽敞的房间内有一张大桌子,上面放着崭新的衣服。
「要换上这些……」
乐俊一脸不悦地拿起质地华丽的衣服检查着。
「这是男人的衣服。他们以为你是男人吗?如果延王知道你是女人,还吩咐他们准备男人的衣服,就太贴心了。」
「乐俊,好像还有你的。」
听到阳子这么说,乐俊显得垂头丧气。
「虽然现在才意识到有点太晚了,但俺这样子去见达官贵人真是太失礼了。」
因为你根本没穿衣服啊。阳子暗自想着,把衣服递给了它。她忍不住想起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些怪兽,有不少怪兽身上穿着衣服。乐俊似乎不爱穿衣服,但光是想像,就忍不住莞尔。
看着乐俊低着头,拖着尾巴走去屏风后方,阳子也换上了宫女准备的衣服。那是一件质地柔软的宽松薄长裤,还有一件像是薄衬衫的衣服,外面搭配一件织了漂亮图案的长衣。
所有衣服都是蚕丝,已经习惯粗衣的阳子,觉得这种滑爽质地的衣服穿在身上很痒,当她绑好有刺绣的腰带时,门打开了,一名老人走了进来。
「请问已经换好了吗?」
「我已经好了,我朋友……」
她原本想说「还要等一下」,发现屏风动了一下。
「没问题,我也好了。」
乐俊的声音很低沉,阳子有点惊讶,看到屏风后方走出来的身影,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。
「怎么了?」
「你是……乐俊……吧?」
「对啊。」
他点了点头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「原来你第一次看到我这个样子,我是如假包换的乐俊。」
阳子抱着头,她终于知道之前紧紧抱着乐俊时,乐俊为什么叫她要稳重一点了。
「我忘了这里的很多事都超越了我理解的范围。」
「好像是这样。」
他笑了起来。以年纪来说,他是二十出头的翩翩美少年,个子不高,体型偏瘦,但看起来很健康。阳子想起他之前提到「正丁」,其实就是成年男子的意思。
「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,不可能会说话,我不是说过,我是半兽吗?」
「……的确。」
阳子羞得脸上快喷火了。虽然乐俊好几次告诉她,自己是半兽,是正丁,但阳子不仅去抱他,之前还同住一室。她更想起很久之前,乐俊还曾经为她换过睡衣。
「阳子,你这个人既精明,又粗心。」
「我也这么觉得……为什么你不一直维持人形?」
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,乐俊叹了一口气。
「因为那样比较轻松。」
说完,乐俊垂下穿了朱色衣服的肩膀。
「感觉好像很盛装,肩膀都酸了,而且今天真的是盛装……」
他嘀嘀咕咕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无奈,阳子轻轻笑了起来。
他们跟着老人,经过长长的走廊,阳子他们终于被带进一个大房间。对开的落地窗敞开着,房间内弥漫着海水的味道。延站在面向云海的露台上,回头看着他们。他也换了衣服,但和阳子他们身穿的长袍相差无几。应该不是阳子他们身上的衣服太高级,而是延在服装上很俭朴,看来他这个人很随兴。
延走进房间时苦笑着说:
「换好衣服了吗?这些家臣就是太注重规矩,虽然很烦,但如果不乖乖听他们的话,就会很罗嗦,真对不起两位了。」
阳子觉得延似乎太随兴了,但听到他说话时带着笑容,阳子也笑了笑。
「乐俊,你脱掉这身衣服也无妨啊。」
已经变成一位年轻人的乐俊露出僵硬的笑容。
「不必在意我——请问台辅呢?」
「应该马上就来了。」
他的话音刚落,门就打开了。风一吹,房间内都是海水的味道。
「你回来了。」
门的内侧都有一道屏风,屏风后出现一个十二、三岁的金发少年。
「怎么样?」
「目前还无法进入王宫……真难得,有客人?」
「不是我的客人,是你的。」
「我的?我不认识。」
少年眉头微蹙,看着阳子他们。
「所以?你是谁?」
「你说话这么无礼,该改一改了。」
「你知道什么叫多管闲事吗?」
「你等一下可别后悔。」
「是喔,难道你终于决定娶亲了?」
「我没在开玩笑。」
「……所以,是你妈?」
「如果不是我的妻子或母亲,你就这么没礼貌吗?」
延叹着气说完,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阳子说:
「对不起,这家伙太粗鲁了,他是延麒。六太,这位是景女王。」
「呃!」
少年发出这个声音后,当场往后一跳。他抬头看着阳子,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。这好像是她渡过虚海后,第一次大声笑出来。
「干么不早说?真是太差劲了。」
「你没资格说我,这位是乐俊公子。」
延轻轻笑了笑,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。
「庆国的情况怎么样?」
听到他的问话,少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。
「纪州似乎也沦陷了。」
乐俊为阳子写了「纪州」这两个字。因为在语言沟通时都会自动翻译,所以必须请乐俊写字给她看。交谈的时候,一切交给翻译都没有问题,只是这么一来,阳子就不认得字了。
「目前只剩下北方的麦州,舒荣仍然在征州,军队的势力更加壮大,王军根本不是对手。」
乐俊又写了「王师」两个字,应该就是刚才听到的「王军」。
「伪王军已经向麦州挺进。麦侯的军队只有三千,根本无法抵抗,沦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。」
说完,他坐在桌子上,拿起桌上的树果啃了起来。
#插图
「——你是在哪里找到景王的?」
延简单扼要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,延麒不发一语,愁眉不展地听着。
「蠢蛋!竟然要麒麟去攻击人类。」
「目前不必理会,幕后黑手问题也不大,但必须让他们交出景麒。」
延麒点了点头。
「越快越好,如果他们知道景王在这里,恐怕会取他的性命。」
「呃……」阳子插了嘴。「我完全听不懂。」
延挑了挑单侧的眉毛。
「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,既然延王说我是景王,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,而且不知道哪国的君王在追杀我,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。但是,我并不想当景王,我通知你们,也不是希望你们承认我是景王,我只是讨厌整天被妖魔追杀,也讨厌被巧国的士兵追捕,想要知道回去倭的方法,才来此地寻求延王的协助。」
延和延麒互看了一眼。片刻的沉默后,延开了口:
「阳子,你先坐下。」
「我——」
「你先坐下,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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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到底该从何说起呢?」延说完这句话,看着半空想了片刻。「有人,然后有了国家。有了国家之后,就需要有人治理这个国家,对不对?」
「对。」
「于是,就有了王。一国之君统治国家,君主统治国家时,其施政未必符合民心所望。相反地,权力容易使人傲慢,君主往往会欺压百姓。这并不一定是君主的过错,而是君主一旦掌握了权力,就不再是普通百姓,所以无法了解百姓的想法。」
「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。」
延苦笑着说:
「我想要说的不是这个,别急——君王会欺压百姓,那如何才能拯救百姓呢?」
「民主主义就是其中一种方式。」
说话的是延麒。
「国民选出对自己有利的君王,一旦对自己不利,就让他下台。」
「是啊。」
延又继续说:
「但是,在这里是用另一种方式。既然君王会欺压百姓,就挑选一个不会欺压百姓的君王。麒麟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。」
「麒麟代替国民选出君王……」
「这么想也没错,这里还有所谓的天意。天帝创造了天地、国家,制定了天理,麒麟顺应天意挑选君王,天命已下,于是有了君王。」
「天命……」
「君王必须保护国家,拯救百姓,让他们有安定的生活。麒麟挑选出有能力完成这项使命的君王。获选者登上王位,所以,天帝透过麒麟让明君坐上王位。虽然也有人称我为明君,但这种说法并不对,所有君王都具备成为明君的资质。」
阳子不知如何附和,所以没有吭气。
「但是,倭和汉也有不少明君,国家却无法持续安泰,你知道为什么吗?」
阳子微微偏着头。
「被称为明君者往往会因为某些闪失而偏离正轨,即使不犯这种错,任何明君终有一死。死了之后,继位者未必也是明君——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。」
「你说得对。既然这样,就让明君不死,成为神就好,如此一来,就解决了一半的问题。即使死了之后,也不让后代继承王位,而是让麒麟来挑选,让麒麟监视君王不偏离正轨——不是吗?」
「是……没错啊。」
延听了之后点点头。
「雁州国目前交到了我的手上,延麒挑选了我成为君王。无论任何人多么渴望,多么努力,如果不被麒麟选中,就无法成为君王。这有点像男人选择女人,或是女人选择男人。我是胎果,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人,我和你一样,对如何当君王一无所知,因为被麒麟选中,所以才成为君王。天命已下,就无法改变。」
「我也是……我不能回去了吗?」
「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,但你还是庆东国的君王,这件事无法否认。」
阳子低下了头。
「麒麟和自己挑选的君王立下誓约,不离君侧,不违所应的誓约。当君王即位后,就在君王身旁担任宰相。」
「延麒也是宰相吗?」
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上的延麒,延淡淡地笑了笑。
「别看他这样,他也是宰相。虽然你看到延麒之后,可能不太容易接受,但麒麟原本是慈悲为怀的动物,麒麟是正义和慈悲的化身。」
延麒皱着眉头,他的主人苦笑着说:
「台辅的进言都有关正义和慈悲,但是,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理国家,有时候我会无视延麒的劝阻,为了国家的正义,做一些不够慈悲的事。如果凡事都听延麒的,国家会灭亡。」
「……是……这样吗?」
「比方说,有一个罪人,为了钱而杀生的罪人。罪人有饥饿的妻儿,于是,延麒就会建议救他,但是,如果姑息罪人,国家就会大乱。因此,虽然对罪人深表同情,还是必须判他的罪。」
「……是。」
「假设我命令延麒处死那个罪人,以麒麟的本性无法做这种事,只是他抱怨归抱怨,还是会去处死罪人。麒麟会完全服从君王的命令,那是绝对的服从,不会违背君王的命令,即使君王命令他死,只要是真心下达的命令,他就无法违抗。」
「所以,也可以让麒麟选中自己,一旦选上之后,就可以为所欲为吗?」
「这就是最大的难处。正义和慈悲是上天的意志,上天希望君王靠正义和慈悲治国,麒麟转达上天的意志,只不过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国,有些事虽然违反正义和慈悲,但还是不得不做,然而,一旦过度,就会失去天命。」
阳子看着延。
「为了国家,有时候需要做一些缺乏慈悲的事,但若是过度,就会丧失君王的资格。君王只是向上天借用王位而已,一旦君王误入歧途,失去天命,麒麟就会生病,这种病称为失道。」
阳子盯着延在半空中写的字。
「那是君王失道导致麒麟罹患的病,除非君王痛改前非,否则麒麟的病好不了,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想改就能够改,所以很少有麒麟在罹患失道的病之后,君王治好了他的病。」
「治不好的话……」
「如果这种状况持续,麒麟就会死。麒麟死了,君王也会死。」
「……死。」
「因为人的生命很短暂。君王之所以能够长生不老,是因为入了神籍。君王是神,才能长生不老。麒麟让君王成为神,所以,麒麟死了,君王也就会跟着死。」
阳子点了点头。
「除了君王痛改前非,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治好麒麟。」
「什么方法?」
「就是对麒麟放手。最简单的方法,就是君王自己走上绝路。即使君王死了,麒麟也不会死。」
「麒麟会得救?」
「就可以得救……景麒就是这种情况。」
延说到这里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「庆国的先王是名叫予王的女王,君王本性是人,姑且不论资质,并不是就不会走上歧途。予王深深爱上了景麒,不让任何女人靠近景麒,自认是景麒的女人,经常醋劲大发。之后越发走火入魔,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城,最后甚至下令赶走全国的女人。当景麒规劝时,她更加变本加厉,想要杀害留在国内的所有女人,于是,景麒就病了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
「女王是因为爱上了景麒而失道,当然不可能坐视景麒死去,至少她还没有失道至此。予王上了蓬山,要求退位。天帝恩准,景麒从予王手中得到了解放。事情就是这样。」
「那个人呢……」
「一旦为王,就要死去再重生为神:若是不再为王,就无法继续活下去。」
原来庆国的先王是因此而死。
「景麒已经挑选你为王。虽然必须登上蓬山,取得天敕才能即位,但既然已经立了誓约,就和即位没有太大的差别。天命已下,你就是景王。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……你了解吗?」
阳子点了点头。
「君王有义务治理国家,你可以舍弃你的国家回倭,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必定大乱。一旦国家大乱,天帝一定会舍弃你。」
「于是,景麒就会罹患失道,而我会死。」
「没错,只是如果要说冠冕堂皇的话,恐怕还不止于此,最大的问题在于庆国的国民。因为君王除了统治,还要降服妖魔、平息灾变,没有君王的国家妖魔出没,风暴四起,干旱水荒不断,瘟疫流行,人心惶恐。国土荒废,人民饱尝辛酸。」
「国家……灭亡?」
「没错。景麒迟迟找不到予王,所以空位时代持续了很长时间,这段期间,国土荒废,人民身心俱疲,好不容易找到了君王即位,但治世只持续短短六年,而且最后一、两年因为失道,国家丧失安宁,现在又遇到这场动乱。住在雁国和巧国附近的人纷纷离乡背井,但庆国还有很多百姓,在我们说话的这些时候,他们也深受妖魔和灾变的折磨。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他们。」
「让正当的君王赶快即位?」
「没错。」
阳子摇了摇头。
「根本不可能。」
「为什么?我认为你完全具备了君王的气度。」
「怎么可能……」
「你是你自身的君王,明白自己的责任。如果不了解自身责任,即使和他谈论王者的责任也是白费口舌,无法统治自己的人,当然更不可能统治国土。」
「我……不行。」
「但是。」
「尚隆——」延麒用责备的语气制止道:「不要勉强她,景王要如何处理庆国是她的决定,只要她做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心理准备,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没问题。」
延叹了一口气。
「没错——但是,有一件事要拜托景王。我一直致力于拯救庆国的国民,但雁国的国库并非取之不尽,希望你可以亲自拯救庆国。」
「……请让我考虑一下。」
阳子低下头,如今,她实在无法抬起头。
「不好意思——」乐俊插嘴:「你们知道是哪一位君王想要追杀阳子吗?」
延看着延麒,延麒移开了视线。
「……你觉得是谁?」
「俺猜想……俺觉得可能是塙王。」
阳子看着乐俊。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愁容的年轻人,无法立刻觉得就是之前那只开朗的老鼠。
「为什么?」
「目前并没有确切的证据。阳子不是在山里四处逃窜,导致身心俱疲吗?俺不认为攻击她的所有妖魔都是麒麟的使令,但山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妖魔,即使有一半是使令也太多了。所以,俺认为巧国已经走向衰亡。」
延听了乐俊的话,点了点头。
「言之有理。不瞒两位,塙王强烈要求我们交出从巧国逃来雁国的海客。巧国是那样的国家,过去也不是没有海客从巧国逃来雁国,但之前塙王从来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。我觉得不太对劲,请延麒暗中调查后,发现巧国有人送钱给舒荣,而且,巧国也开始动乱。我们正在怀疑塙王暗中搞鬼,昨天就接获了塙麟失道的消息。」
「塙麟失道。」
乐俊嘀咕,一丝痛苦掠过他年轻豁达的脸。
「……这么说来,巧国完蛋了……」
「不能想想办法吗?」
阳子问,其他三个人都眉头深锁,最后还是由延开了口:
「我当然能够以朋友身分向塙王提出忠告,但塙王不愿见我。即使见到了他,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,还是无法解决问题。唯一的方法,就是景王接受天命,登上悬缺的王位。虽然不知道塙王是基于什么原因干涉庆国,但如果他是想要扶植傀儡君王,藉此掌控庆国,或许可以摧毁他的野心,阻止他继续做蠢事。」
说完,他看向阳子,阳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,忍不住低下头。
「……请给我一点时间。」